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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门县作家协会主席——孙开国

来源:石门新闻网 作者:白连春 编辑:王振华 2012-12-07 19:11:3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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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恨铁(孙开国):阳光照耀风雨兼程

 

  白连春

 

  小时侯在农村,恨铁吃过很多苦:6岁上山砍柴,因为中暑险些没命;每到初春青黄不接的季节,天天把当地叫“瓢儿菜”的一种菜梗当饭吃,一吃就是个多月;许多人把红薯当作上等食品的今天,他依然不愿哪怕吃一次,他说那是小时侯吃得太多,现在看到就伤心;读小学的时候,为了赚工分,哪怕小孩一天才3分工,每10分工才2毛多3毛钱,但他每到假日都要拼命去干;17岁那年,中考以全县第13名考入重点中学的优秀学子,因父亲病重被迫休学一年回家。一年里,他想自己赚足学费再复学,跑到石灰场卖苦力,为了一担矿石可以挣到2毛钱,他把目标定到250斤(每百斤8分工资)……想不到第二年,父亲撒手而去,恨铁又是家中四兄妹的老大,他只得彻底放弃学业,撑起那个贫瘠的家。在接下来的时光里,他先后烧过木炭、学过篾匠、干过锯木匠,就不用说栽田打土块了。

 

  这种日子实在是太苦了,凡是人都想改变,恨铁也不想就这么过一辈子。19岁那年(1984年),乡文化站招聘辅导员,经过层层筛选,没有任何背景且连高中都没有上过的恨铁,竟然赛过几名高中生,成了一名虽然依然是农村户口,但可以留在政府机关谋日子的临时工。由恨铁可见:我们国家的基层官场并不都是那么黑暗。就是这次转机,让恨铁下定决心要彻底改变自己的生存方式。没有其它更好的路,恨铁便选择了写作——因为当时县里有文件规定:只要在省级以上公开报刊发表三篇文学作品,就可以转为国家干部!

 

  恨铁选择文学,还有一个更重要的理由:就是童年和少年,以及青年时代的苦难,使恨铁懂得只有文字才是他倾诉的工具。多年前,他已经悄悄地拿起了笔。用笔,他述说他的不幸遭遇,以及他的父亲和母亲,还有周围的父老乡亲们在穷困中挣扎的生活。这种自觉的文字的倾诉,使恨铁痛楚的心灵得到了些许安慰。

 

  可是,恨铁毕竟是只有初中文化程度。尽管他写了又写,寄了再寄,一连许多年里却始终没有发表哪怕一篇作品,但是,恨铁始终没有放弃,1985年到1989年间,他年年同时参加《春风》杂志、《湖南文学》杂志的文学函授学习,在老师们的指点下,恨铁慢慢地进步了。其中的艰苦,只有恨铁本人才知道。

 

  1993年上半年,恨铁终于发表了处女作,而且是在国家级刊物《青年文学》发表的。恨铁发表的第一篇作品是短篇小说《走出浪漫》。不久,恨铁的散文《电影回到俺们村》,又在《湖南文化报》上发表了,散文《新米饭陈米饭》也发表在《常德日报》上,还有诗歌《想你》,在《湖南广播电视报》发表。短短一年里,恨铁写的小说、散文和诗歌,都发表了。但遗憾的是,凭文学作品转干的政策这时已经不再有效。

 

  好在机会从来不会忘记有准备之人。1993年年底,当地县报《石门晚报》创刊,尽管只招聘一人,尽管文凭要求“大专以上”,但只有初中文凭的恨铁却被破格录用。恨铁被破格录用进《石门晚报》,再次证明:一个人只要努力,只要时刻准备着,总会有机会,我们国家还是有公平,还是好人,好官多。上有天,下有地,中间有良心。实际上,是阳光一路照耀着恨铁前进。

 

  恨铁进到报社后,几年里,文学作品写得少了。

 

  到报社不久,报社领导先是把他解决非农业户口,然后还让妻子孩子由农村人变成了城里人。恨铁明白:是领导很重视自己。恨铁得对得起领导,对得起自己的良心,抱着感恩的心态,恨铁把所有精力全部放到了工作岗位上。一晃就是5年,恨铁几乎跑遍了石门的山山水水,写遍了石门的人和事。家乡的小人和平凡事,常常撞击恨铁柔弱的心灵。实际上,这5年的时间没有荒废恨铁,它不仅累积了恨铁的生活,也磨练了恨铁的心灵,为恨铁后来的文学创作打下了坚实的基础。

 

  1998年底,一次偶尔的机会,恨铁与《青年文学》原主编李师东老师见了一面。李老师是恨铁小说处女作的责任编辑,并连续编了恨铁两个短篇。尽管事过境迁,已经过去很久了,但李师东老师见面的第一句话就是:“恨铁你怎么停笔了?”问过这句,李师东又指指随行的湖南作家肖仁福(长篇小说《官运》的作者),继续说:“你看肖仁福,1997年才在《青年文学》上发小说,现在马上要出长篇了。你真是可惜啊。”

 

  就是这次会面,恨铁重新拾起创作文学作品的笔。

 

  从1999年起,恨铁开始利用一切可以利用的业余时间,以咬定青山不放松的精神,写了再写,投了再投。1999年至今的8 年里,恨铁先后在《北京文学》、《上海小说》、《啄木鸟》、《小说月刊》、《黄河文学》、《辽河》、《创作》、《羊城晚报》、《湖南日报》、《常德日报》等报刊就发表中短篇小说20多部(篇)、散文诗歌若干。大概因为恨铁出身低微,他的不少作品也总是与“低微”相关,写小姐,写小偷,写混混……更难得的是,他总是用平视的眼光,用一腔真情看待我们平常人眼中的 “边缘”阶层。他说他记得一句不知道出处的话:我在悄悄地下贱,你在高贵地无耻。我想,这想必就是恨铁之所以怜悯那些“边缘人”的动力吧。

 

  恨铁再次创作文学作品的时候,正是文学低落之际。但恨铁的行动在告诉我们,他的文学路再也不会低落。发了,在写;不发,也在写。这时候的恨铁,已经是用整个身心来爱着文学了。

 

  (注:本文作者系《北京文学》资深编辑,此稿原载《辽河》2008年第5期)

  

恨铁简介:

 

  恨铁,本名孙开国,1965年3月出生于石门县新铺乡(原燕子山乡),湖南省作家协会会员,常德市作家协会理事,二级作家。20世纪80年代开始练笔,先后在《青年文学》、《上海小说》、《北京文学》、《星火》、《啄木鸟》、《小说月刊》、《辽河》、《黄河文学》、《湖南文学》、《创作》、《羊城晚报》、《湖南日报》等发表中篇小说10部,短篇小说10余篇,散文、诗歌、报告文学若干。现在《石门晚报》社工作。

 

  恨铁主要作品目录

  中篇小说:

  温暖垃圾………………………原载《星火》2008年第一期

  泥巴萝卜…………………原载《啄木鸟》2006年第十二期

  迷失的云彩………………原载《北京文学》2005年第四期

  左眼跳右眼缩……………原载《上海小说》2005年第三期

  修路的花絮………………原载《上海小说》2004年第一期

  唱就唱吧你别抽烟………原载《上海小说》2004年第五期

  灯草花儿黄………………原载《上海小说》2002年第三期和《湖南作家》2002年第五期

  堕落………………………原载《上海小说》2002年第一期

  遥望山乡……………………原载《桃花源》2002年第一期

  快乐游戏……………………原载《桃花源》2003年第二期

 

  短篇小说:

  走出浪漫…………………原载《青年文学》1993年第一期

  我不认识你………………原载《青年文学》1994年第四期

  叶长叶落……………………原载《新创作》1999年第一期

  谁告诉你名字只是代号………原载《创作》2000年第二期

  走着走着不见了………………原载《创作》2001年第六期

  遍地野草………………原载《小说月刊》2002年第十二期

  挂青………………………原载《黄河文学》2003年第二期

  天要下雨……………………原载《桃花源》2000年第二期

  本不想骗你…………………原载《辽河》2006年第十二期

  薄如蝉翼……………………原载《桃花源》2006年第一期

  我没有骗你…………………原载《辽河》2007年第十一期

  串台……………………原载《辽河》2008年5期(头条)

 

  散文诗歌:

  至高是水…………………先后载《羊城晚报》、《湖南日报》

  电影回到俺们村………………………原载《湖南文化报》

  父亲那句话……………………………原载《湖南科技报》

  奶奶坐飞机…………………原载《常德日报》,并获湖南省地市报好副刊二等奖

  走失的天籁………………原载《常德日报》

  一件棉衣…………………原载《常德日报》

  不想卖屋…………………原载《常德日报》

  怕过年……………………原载《常德日报》

  感受哭声…………………原载《常德日报》

  喊声………………………原载《常德日报》

  女儿的小心思……………原载《常德日报》

  新米饭 陈米饭…………原载《常德日报》

  不爱吃月饼………………原载《常德日报》

  何日为你过生日…………原载《人间方圆》

  写给我的情人……………原载《常德日报》

  想你………………原载《湖南广播电视报》

  走出小巷…………………原载《常德日报》

  高温低温…………原载《常德广播电视报》

  起落之间…………………原载《常德日报》

  报告文学及个人专栏

  香炉岩的传说………获常德市“新农村”征文二等奖并收编公开出版

  飞翔吧,小鸟……………原载《湖南文学》1990年第八期

  艰难的洒脱………………原载《当代党建》1993年第三期

  散文、小说各一篇,诗三首……《桃花源》“三桅船”专栏

  

代表作品:

  灯草花儿黄(中篇小说,原载《上海小说》)

 

  恨 铁(孙开国)

 

  有种草叫灯草。灯草并不开花。灯草是旧时用来作桐油灯灯芯的。灯草燃成的草灰会在火光中拥成一簇黄色的小“花”。这花便叫灯草花儿。很久以前,老家的人们以此为题,编了一首长长的情歌,歌名叫《灯草花儿黄》。

  ——题记

 

  (一)

  灯草花儿黄,听我开言唱,唱个情姐想情郎;自从郎去了,茶饭吃得少,三天没得两天好;红日落西方,姐儿进绣房,高挂明灯上牙床;睡又睡不着,睡着梦又多,梦见情哥调戏我……

  74岁的奶奶一反常态,满面春风地唱着《灯草花儿黄》走进门来时,家人全都慌了手脚。

  奶奶进门后便风一样东屋串西屋,边唱边问:我呢?我呢?”

  奶奶是在找大伯的女儿。奶奶找到孙女儿后就不再问了,直勾勾地盯着她漂亮的脸蛋,高兴得跳了起来:“找到了找到了!我在这里!我好乖致是不是?没人比我再乖致吧?”

  奶奶说着笑着,突然又板起脸,指着孙女儿说:不是!你是你,你不是我。你把我抢去了。你这小娼妇,你把我还给我,你这小娼妇!”

  说着便向堂妹扑去。

  一家人显然被吓坏了。堂妹更不用说。堂妹回家的这些日子里,奶奶最喜欢的就是她。堂妹才18岁,是大伯和伯母再婚后唯一的孩子。堂妹本来就漂亮,被大伯和伯母一宠爱,就调皮可爱得让人发腻。回家后,一家人都说她像极了年轻时的奶奶,奶奶便更喜欢她了。奶奶甚至天天帮堂妹设计着未来的郎君,没想到突然间就再也不是让堂妹心花怒放的奶奶了。

  这是二十世纪最后一年的旧历腊月二十四。过小年。远在千里之外工作几十年难得回一次家的伯父、伯母也回了家,因为伯父退了休。84岁的爷爷把女儿女婿都叫回来了,一起团个圆。伯父原计划到时候一起叫回来过个大年的。爷爷说不行,因为老家有“规矩”,女儿嫁出去后就不能在娘家过大年。

  若要,得穿着蓑衣,坐在磨架上吃团年饭。爷爷只好让姑姑姑父过小年了。正是大寒期间,爷爷说,人都到齐了,把碑也立了。爷爷要立生碑。碑已经打制完毕。以往的张家村是没多少人立生碑的。因为人未死先立墓碑,得有一些前提:上面不得有血亲的前辈在世,死去的前辈不得有一人没有墓碑,若此,须先为他们立了,才能再给自己立。爷爷奶奶的生碑就是在立了老爷以上8位祖宗的墓碑之后才开始筹划的,那8筒石碑远没有爷爷奶奶的威风,均是较为简单的“猪槽碑”。一块石头,中间刻字的部分凹进去,四周的边缘凸起来,凹面向上平放着像盛猪食的“猪槽”,所以叫做“猪槽碑”。爷爷曾提议过,就打几筒“令牌碑”(平板石头刻几个字的石碑)吧,能省几个就省几个。可石匠笑眯眯地瞅着我曾经官至正处的伯父说:“千年万年,就是让刻上去的子孙风吹不着雨淋不着,你还在乎这几个小钱?”

  爷爷一旁无话可说,用同样的笑容对伯父说:“反正我没钱,你们定吧。”

  于是依了石匠。

  前后忙了半个月,4个石匠总算把老祖宗们的墓碑一块块打制完毕。然后把精力集中到爷爷奶奶的生碑上去了。

  生碑是“一高两低”,做起来十分讲究。有石门框、石门槛,还有类似古代乌纱的石帽,门槛两头还有两个鼓形圆凳。所谓一高两低,就是除了中间约2米高的主碑外,两边还各有一个格式一模一样只是矮些的小碑。

  石碑成形之前,奶奶一定是没弄清楚她将和爷爷葬在一起。一直到完工那天,奶奶觉得一定要弄清楚了,便转了个弯儿跟儿孙们说:“死畜牲活得好好的立么得碑!我一天不死一天不要。”

  一家人都笑了。伯父便给奶奶做了讲解。伯父还把奶奶引到已经刻好碑文的石碑前,指着中间的两行大字说:我念给你听———

  李 张

  旺

  后 氏

  大 孺

  人

  之

  墓

  大伯念完这行大字之后,全然不顾奶奶的表情,继续念两边的碑文,按规矩这行大字右边是爷爷的生平简介,左边便是孝子贤孙的名单了。奶奶控制不住了,不等大伯再往下念,便大声说道: “我不叫李氏,我又不是没名字,我叫李秀秀!”

  奶奶说完便不再做声,然后进屋去了,走到门边又回过头喊了一句:“我才不跟他埋在一起!”奶奶在屋里转了几圈,丝毫没引起家人的注意。一家大小还在围着石碑取笑奶奶时,奶奶从后门出去,一会儿再进门时,笑嘻嘻地唱起了《灯草花儿黄》。

 

  (二)

  奶奶是唱歌的高手。早在二十世纪八十年代末,全国民间文学普查时,县文化馆还为奶奶编过一本专集。足足200首民歌。因为奶奶不愿唱调,只念歌词,所以那本民歌专集也便只有歌词。歌词很美,大都是情歌。譬如《送郎》,譬如《五更》,譬如《十二月寻夫》。当然,还有被老家的人称之为“经典情歌”的《灯草花儿黄》。

  后来奶奶也不是只念不唱,奶奶在文化馆搜集人员的软磨硬缠下软了心,唱过一首《心上郎》,曲调很美,我没法记住,但歌词是记得的:

  正月十一单,郎要上四川,死死扯住郎衣衫,不跟郎分散,我的肉肉;

  二月二十二,郎儿调戏我,一把椅子坐两个,活怕爹娘捉,我的肉肉;

  三月二十三,天热要扇扇,郎两扇来姐两扇,越扇越出汗,我的肉肉;

  四月二十四,给姐打戒指,送了戒指送胭脂,喜得姐发痴,我的肉肉;

  五月二十五,郎儿下布铺,买了绫罗买竹布,为姐做裙裤,我的肉肉;

  六月二十六,一桌都是肉,媒婆吃得满嘴油,姐儿心中愁,我的肉肉;

  七月二十七,急得姐流泪,金银财宝尽是的,郎儿不是你,我的肉肉;

  八月二十八,郎儿捎来话,定个日子快逃跑,一世不回家,我的肉肉;

  九月二十九,生怕鸡开口,寅时不等卯时走,一心到汉口,我的肉肉;

  十月三十末,磨破三寸脚,讨米叫化也甘愿,只要郎爱我,我的心肝宝贝肉肉!

  那是我第一次听奶奶唱情歌。奶奶一唱开便忘了情,唱到最后还湿了眼睛。但奶奶并没有让人觉得她是在哭。奶奶湿着眼睛却在笑,笑得有些难为情。四周的听众们也跟着放肆地笑了。文化馆的干事一个劲地鼓励着奶奶:“这是民间文学,没什么好笑,再唱首吧再唱首吧。”

  可奶奶的兴致就在这时被爷爷一“棍子”打断了。爷爷并没有发火,爷爷在一旁笑着对文化馆的干事说:“你再让她唱,她跟别人跑了,俺就不依的噢!”

  奶奶狠狠地瞪了爷爷一眼,便不再唱了。又开始只念词不唱调了。奶奶还在念歌词的间隙里挤着时间骂爷爷:“你快死吧,你个畜牲,死了我就天天唱!”

 

  (三)

  爷爷和奶奶是真正的冤家。

  奶奶十四岁生下伯父,一辈子生了13个儿女,养育成人的也有8个,但奶奶一有机会就瞪着爷爷骂:“你个畜牲。你快死吧!”

  据说爷爷年轻时,乡里乡亲中就传开了奶奶给爷爷的绰号———畜牲。连后辈中也有不知多少人曾喊过爷爷“畜牲叔”。

  爷爷不怒,有呼必应。

  奶奶是小媳妇。奶奶8岁那年,奶奶的哥哥要被抽壮丁。哥哥不愿去打仗,就去买壮丁。一个壮丁二十块光洋。奶奶一家卖了牲口又卖口粮,仍然差两块光洋。爷爷那时做货郎,挑着货郎担,摇着拨浪鼓,吆喝着“花线纽扣竹布长衣”走村串户。

  那是个漫天飞雪的下午,爷爷来到奶奶家门前时,奶奶的父母、哥哥像群傻子一样呆在门前,奶奶的母亲怀里抱着一个小孩,那是奶奶半岁的弟弟。

  奶奶拉着16岁的哥哥,生怕哥哥离去。爷爷走近去时,保长正说着:“你们不能让我为难呀,壮丁帮你们找好了,说好二十块光洋,现在还差两块,你让我哪么搞?明天一早镇公所就要收队上路,你让我哪么交待?”

  奶奶父亲叹了口气,说:“哪家要小媳妇的话就把女儿卖了。”

  爷爷不由自主地盯了奶奶一眼,心想就是太小了。这时保长马上补了一句:“货郎你要不要?两块光洋,我做主。”

  奶奶还不知道小媳妇是怎么回事,就让父母含着眼泪连哄带骗让一个连认都不认识的货郎留下两块光洋带走了。奶奶是被爷爷背着回家的。

  雪越下越大,爷爷用一条染成蓝色的土布手巾裹着奶奶的头,又用一件竹布长衫把奶奶裹得暖烘烘的,然后一边唱着歌谣,摇着拨浪鼓回家去了。

  爷爷也是苦命人。爷爷5岁就死了父亲,与母亲相依为命。爷爷的母亲本来就凶,见爷爷捡了个叫化子丫头回来,爷爷一进门,她便火冒三丈: “老娘都快饿死了,你还捡个叫化子打算哪么搞的?这么下去吃屎也没人屙哩!”

  奶奶被老奶奶吓得不敢动弹了。

  爷爷却笑嘻嘻地说:“恩娘你别凶,你再也不愁找儿媳妇了。”

  老奶奶先是皱着眉头一愣,接着似乎笑了一下,那过程就像一段绸子突然被捏成一团马上又松开了,然后老奶奶笑骂道:“畜牲,这么点伢花花,等养成媳妇恐怕你早胡子八叉了!”

  说归说了,但老奶奶显然不会不留下奶奶。

  奶奶就这样成了张家的小媳妇。

  奶奶年轻时一定非常漂亮。奶奶74岁了仍然仪态端庄。奶奶除了个子矮了些,几乎没有让人挑剔的地方。奶奶有一双明亮如灯清澈如潭的大眼,奶奶天生的细眉即使再高超的化妆师也描不出那个美,奶奶74岁时一反常态笑眯眯地唱着《灯草花儿黄》时的表情,立刻让我联想到她年轻时的风韵来。

  我想也许是奶奶太迷人了,即使她从不叫爷爷的名字,而是叫“畜牲”,爷爷也一定是幸福快乐着的,所以老家动不动打老婆的不计其数,而爷爷一生弹都没弹过奶奶一指头。

  奶奶疯掉的第二天,一大早又悄悄地坐在镜前,把盘了几十年的长发散下,梳出一对又粗又长的辫子,我便更加坚信了自己的推断。

 

  (四)

  奶奶的突然变故让一家人十分恼火。

  自从奶奶患了疯病,就不再顾及任何人,奶奶一天到晚不住手脚,要么反复吟唱那首古老的情歌《灯草花儿黄》,要么不停地骂着“畜牲”,要么哭天喊地。

  几天下来,奶奶唱情歌时倒成了一家人安心的时候,因为只要她一开嗓,便会少去许多麻烦。

  只有爷爷仍不着边际地恼火着:“当初不让她学这些鬼歌就好了。”

  可那时候,古老的土家山寨里,先辈几乎没人不会唱歌。但是,所谓到什么山上唱什么歌,那些情意缠绵的歌,显然是青春洋溢的少男少女们唱的,说不定唱着唱着就走到了一起。

  可奶奶不能和同龄人一样唱着情歌找情郎,因为奶奶在不会唱歌时就成了爷爷的女人。

  爷爷把奶奶带回家后就跟奶奶睡在一起。准确地说也不只是爷爷和奶奶睡在一起,爷爷家就一张床,垫的是包谷壳叶,盖的是蓑衣。爷爷18岁时仍跟老奶奶一起睡,带回奶奶后,便一家三口睡。

  连老奶奶也没想到,8岁的奶奶进门的第二天早上,便发生了一件让人大出意料的事。

  第二天一大早,老奶奶天不亮就起了床。老奶奶每天都起得很早。老奶奶也是很爱讲究的人,不像别的女人常常五黄六月也三五天才换一次裹脚布,即使在冬天也要每天换一次裹脚布。裹脚布很长,足有五尺。老奶奶也是远近闻名的裹脚高手。

  老奶奶的脚小得没人能跟她比,仅两寸半,根本看不出脚趾脚掌,脱去裹脚布后就像一个小孩的拳头,又白又嫩。老奶奶每天睡前必定要解开裹脚,一遍又一遍地洗,洗到勾着头去闻也闻不出半点异味。每天早上起床后,老奶奶又要格外精心地包裹几层。

  内层是柔软的洁白的蚊帐布,蚊帐布外再垫一次松软的棉花,棉花外才是人们能够看到的裹脚布。

  仅裹脚这道工序起码得花上半个时辰,还要梳头洗脸。老奶奶也是盘头发的高手,据说奶奶就是跟老奶奶学了这招。因为爷爷每天要赶早出门卖货,老奶奶得给儿子做早饭,所以她每天都会比别人早起。

  老奶奶那天起得更早,大概还因为长着一头癞子的儿子捡了个漂亮的小媳妇回来,她着实有些兴奋。老奶奶梳妆完了自己,瞧了一眼儿子,又帮8岁的儿媳妇盖了一下蓑衣,便拄着拐杖蜻蜒点水一样到灶房做早饭去了。

  也就那么一袋烟工夫,老奶奶点燃了柴火,舀水洗锅时,卧房里突然传出女孩令人揪心的哭声。老奶奶大概一时没想明白奶奶为什么会哭,也许明白了原因但不愿相信。她马上拖起拐杖拼命往卧房跑。灶房离卧房只隔两道门槛,老奶奶自己连绊了三跤。等老奶奶吼叫着来到卧房门前时,房内的哭声已经变成了老奶奶的热泪。

  爷爷早把卧房门关得死死的了,任凭老奶奶在外一个劲地敲打就是不开。老奶奶最后有气无力地哭喊着:“畜牲———弄不好会死人的———她才8岁啊畜牲———你放了她去含口草———老娘给你……”

 

  (五)

  那以后直到奶奶12岁成婚之前,是老奶奶一辈子最疼爱奶奶的岁月。

  一定是老奶奶最后的那句话让爷爷觉得无地自容,这才慌忙收场开门。开门后爷爷什么也不说,扑咚一声跪在老奶奶面前,老奶奶也不再说一个字,举起拐杖迎头一阵乱打,直打得爷爷浑身青红紫绿。

  老奶奶罚爷爷一天没吃,也不让他出门卖货。

  她打够了爷爷便转身去哄奶奶,帮哭得鼻涕眼泪直流的奶奶洗了脸又擦下身,然后一声乖乖一声丫头地帮奶奶穿衣,哄着穿着奶奶不哭了,手一抹脸差点高兴起来。老奶奶这时鼻头一酸,自己却又放声哭了起来。

  老奶奶自己也是小媳妇,想必自己的当初也比奶奶好不到哪里去。

  老奶奶伤心的哭诉让爷爷也害怕起来,爷爷这时不得不麻着胆子走进卧房,对老奶奶半是求情半是威胁地说:“恩娘你别哭了,是不是想把全村子的人都召来?”

  这一招还真灵。老奶奶真不哭了。老奶奶像抱襁褓中的小孩一样抱起奶奶,然后对爷爷吼道:“跪下!”

  这个场面就那样一直维持到鸡叫中午。

  奶奶已在老奶奶怀里睡去,梦里也一阵阵颤抖。

  每当奶奶一惊,老奶奶赶紧用嘴唇去亲一下奶奶的额头。

  老奶奶这时对爷爷说:“今日不出去了,你给老娘到后山去剥棕,马上去,剥回来马上编一床蓑衣。”

  爷爷不敢有半点反抗,依老奶奶的安排去了。

  连棕匠也没来得及请,老奶奶自己和爷爷当天便撕棕骨、捶棕丝、搓棕索,然后编了一床不像蓑衣却可以当盖被用的大棕垫,然后又找来几块木板,用两条木板凳搭了一张床,从自己床底下分出一半包谷壳叶,当晚便让爷爷一人分床睡了。

  此后每到夜晚,老奶奶总要和奶奶同时睡觉,总要让奶奶睡里边,早上老奶奶自己起床时,也马上让奶奶跟着起床。

  那些夜晚是老奶奶睡得最不踏实的夜晚,也是奶奶懂事后回忆起来最感激老奶奶的光阴。

  奶奶也慢慢从惊恐中平静下来。每到白天,爷爷便出门卖货去了,奶奶便把自己活泼可爱的天性一露无余,以至于老奶奶每遇到前来串门的姐妹便夸个不停:你看俺上辈子积了不少阴德吧,这么又乖致又聪明的丫头成了俺的儿媳妇。

  奶奶被老奶奶一夸,便变得更勤快了,早上一起床便扫地、洗衣,帮老奶奶放柴火做早饭,来了客马上筛茶递烟。

  奶奶才满9岁,就学会了做鞋、绣花,还学会了纺纱,纺出的“穗子”匀匀称称,常常让老奶奶也自愧不如。

  第二年春天,9岁的奶奶还主动提出了一条极具“建设性”的建议。那天吃过早饭,奶奶就一直在老奶奶身边磨磨蹭蹭,老奶奶看出奶奶有心思,便问:“丫头你是不是有么得事?”

  奶奶说:“恩娘,俺养头猪吧。”

  老奶奶真为懂事的奶奶感动了。但老奶奶说不行,然后指着自己两寸半的裹脚说:“你看我这样,离了拐杖路都走不稳,怎么能出门扯猪草?”

  奶奶说:“我去扯。”

  奶奶的脚在娘家时没裹好,到老奶奶家后已经来不及了,8岁进门时脚板已经长到了5寸长,尽管老奶奶做过不少努力,但每看到一用劲奶奶便痛得眼泪直流,便连声“迟了迟了”,然后作罢。

  奶奶的大脚早先一直是老奶奶颇为遗憾的地方,可等奶奶提出去扯猪草养猪时,老奶奶似乎感到没裹脚也没什么不好。

  老奶奶不知道,奶奶要养猪其实是另有原因的。

  奶奶娘家每年都要养好几头猪,奶奶三岁便跟着母亲在地里扯猪草。奶奶其实是想家了,哪怕老奶奶对她再好,奶奶也忘不了自己的母亲。

  奶奶想回家看看自己的父母和哥哥,还有现在想必已经可以满地跑的弟弟。但奶奶不敢跟老奶奶提回家看亲人的事,奶奶心里想的是:老奶奶家花两块光洋把自己买来了,就再也不是父母的孩子了,就再也不能回家了。奶奶好些时候想着想着就哭了。奶奶提出去扯猪草,是想也许扯着扯着就扯到了娘家门口,即使不能再进家门,望一眼家门前的小堰塘,唤一声小花狗,听一听那只大公鸡的长鸣,看一看天天在一起“丢草把”的小伙伴,就够了。

  可是奶奶一直没有如愿。奶奶家离老奶奶家有近20里地,奶奶连东南西北都分不清。

  后来有一次,奶奶发狠心要找到家,大清早便出了门,她想一定要边扯猪草边找,在天黑之前一定要赶回来。

  可是找来找去连回老奶奶家的路也迷了。

  爷爷挑着货担回家时天已刹黑,远远地便听见老奶奶站在屋旁长一声短一声地呼唤着“丫头”。见爷爷回来,老奶奶急得快哭了,赶紧吩咐爷爷去找。

  爷爷其实没费多大功夫便找到了奶奶,边吆喝边找,翻过屋旁那座山,便听见奶奶在一块地里哭。

  爷爷欣喜若狂,飞快地奔哭声而去。

  在那片野地里,爷爷又一次成了一匹饥渴难耐的狼。

  与第一次不同的是,奶奶在拼命哭喊的同时学会了反抗,尽管反抗无济于事,但爷爷鼻头上的一道深深的牙痕,留了整整一辈子。

  从此以后,奶奶变得不再像以前那样害怕爷爷了,每当爷爷贼一样盯着奶奶时,奶奶便破口大骂:“畜牲!”然后直奔老奶奶而去。

  想必就从那时起,奶奶便认定了爷爷是“畜牲”,并这样叫了爷爷一辈子。

  几年前,伯父把一部旧电视机送回家,让爷爷奶奶打发光阴。奶奶目不识丁,也听不懂普通话,可每当看到小女孩可怜巴巴地哭喊时,奶奶便忍不住泪如泉涌,好些次甚至嚎啕大哭。

  有回看一个法制节目,讲述一名20多岁的单身男子强奸一名10岁幼女,男人被判了死刑,奶奶开始看得不太明白,因为听不懂说些啥,便问身旁的小重孙。重孙说:“那男人把一个才10岁的小女孩睡了,公安局把他给枪毙了!”

  奶奶突然站了起来吼道:“那你老爷也要被公安局枪毙了!”

  然后哭了起来。

  那其实就是奶奶开始患病了。但晚辈们没察觉到,因为她哭过一阵然后睡了,睡醒后似乎不知道自己干了什么,也不再提电视里的事。

  直到几个月后的旧历腊月二十四,满堂子孙聚在一起,奶奶旁若无人地唱情歌时,人们才意识到奶奶这回真的是疯了。

 

  (六)

  奶奶再疯,碑还得去立。石匠早来了,阴阳先生也请来了。抬碑的帮工也请来了。而且正是大寒期间,不用“治土”。

  吃罢早饭,人们纷纷开始张罗。

  去墓地的路上有百多人,比送葬的人少不了多少,仅抬石碑的就有30多人。张家村有近百年没人立生碑了,更何况是一高两低的碑,看热闹的自然不少。

  爷爷在前面带路,高兴得像个一下暴富起来的乞丐。到了墓地,阴阳先生拿出罗盘,但迟迟不肯接盛满大米的“木升子”(放罗盘之用,据说罗盘不能着地,只能放在盛米的木升子上)。爷爷提醒大伯,要给“利使”的,大伯只好掏了钱,边掏边问多少。爷爷说:“月月红,12元,这你都忘了?”可阴阳先生不依,说这样的老板难逢难遇,要“大月月红”,爷爷赶紧告诉伯父,那就是120元。

  阴阳先生接过120元“利使”,便开始定向。口中念了长长一大篇奉承词,乐得子孙们合不拢嘴,约十来分钟光景,阴阳突然提高嗓门念道:“左青龙,右白虎,前朱雀,后玄武。旺后爹,是发人还是发财?”

  “发人又发财!”爷爷马上扯起嗓子答道。

  “人发千代行不行?”

  “要与日月同辉!”

  “金银满仓足不足?”

  “天下财宝都归俺子孙!”

  “不给别人留一点?”

  “别人都是俺子孙!”

  这一问一答间,听得让人真是兴奋极了。待到阴阳转脸问:

  “子孙们听见没有?”

  所有人几乎异口同声:“听见了!”

  “记住没有?”

  “记住了!”

  阴阳先生满意地笑了,抓起一把把米撒起来,边撒边念念有词。然后开始竖碑,碑竖完了,再放一阵鞭炮,那场面真叫惊天动地了。

  好几位长者在一旁对爷爷生出许多嫉妒,说:“旺后兄,俺将来到了阎王府你可别不认俺啦,这么大的‘城堡’总该要请几个仆人吧?”

  爷爷高兴得脸上只剩下嘴了。

 

  (七)

  给奶奶治病成了当务之急。

  可是谁都清楚疯病是难得治好的,有道是疯病千万种,难治是“心疯”。所谓“心疯”,指的是男女相思引发的疯颠。但家里人谁也不会承认74岁的老太太会得心疯。实质上,老家一带过去得心疯的不少,但大都是年轻女子,因婚嫁不如意而得,即使得了,随着年龄增长也便会好起来的。据说我家祖辈下来,每代必有一女得心疯,爷爷那代就有一位姑婆因心疯而死。爷爷常提起他唯一的姐姐,长得貌若天仙,18岁那年因不从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在出嫁后没几天便疯了。这一疯,明媒正娶的婆家也懒得理她,任其流浪在外,后来连饿带冻淹死在别家的茅坑里。

  我的父辈一代不再有心疯病例,可没想到奶奶老到快死去时还要替后人“补缺”。

  只有爷爷承认:奶奶得的是心疯。

  爷爷说出这话后,几个姑姑立即站出来责备爷爷了:“俺爹你不会是疯了吧,哪有这把年龄得心疯的?俺做后人的脸上都寡色!”

  爷爷不再辩解。一副事不关己无可奈何的样子,只好任由儿女们去折腾。

  大姑也是快60岁的人,懂得些“阴阳事理”,便找到大伯说:

  “我想是鬼疯,一定是鬼魂缠了恩娘。”

  大伯不信。大伯20岁走出山村后就把乡下许多东西掷在脑外了。大伯打着很有气势的手势说: “有鬼?抓个来给我看看!生猛海鲜汤我都喝腻了,抓个鬼来熬碗汤喝喝那一定不错!”

  于是大伯成了一群弟妹们攻击的对象,一向不吭声的我爸也说:

  “大哥信不信由你,兴许真能拨张鬼皮让你打汤,就怕你不敢喝!”

  大伯有口难辩,众人又乘机压了一把:“就算你不信,现在又没人因为搞迷信抓你去坐牢,去医院治病要钱,请个‘收士’来治治也只是要钱,反正是你出钱,你不信只管出钱俺们来张罗还不行?”

  大伯便不再争辩了。

  午夜时分,“收士”进了门。

  据说午夜是捉鬼的最佳时机,因为夜晚是阴间的“白天”,午夜便是各路神仙“下班”的时候。捉鬼必须请神,靠神帮忙。这大概就跟我们去找当官的办事时,只有中午去他们家最灵。

  大概捉鬼捉多了,收士自己也一副鬼相。进门便东瞧瞧西望望,游离的目光让人有些发虚。

  没想到他进门没坐稳便说:“这鬼难捉。”

  “为什么?”众人问。

  “讲了怕得罪人。”

  “只管讲吧。”

  “那我直说了。”

  “都搞成这样子了,俺不是求你积德吗?”

  “那我直说了。”

  收士便清了一下嗓子,然后慢条斯理地说:“你们子孙中有人不诚心。”

  众人异口同声否定。

  “奶奶她长子不相信有鬼。”

  一言掷地惊四座,大伙都无话可说了。

  连大伯也有些心虚起来。

  大伯只好在众目睽睽之下尴尬地出来表态“信信。我信。”一边说话一边还配以有些夸张的手势。

  惹得大伙一阵朗笑。

  没想到收士又说:“光说不行。得有行动。”大伯二话没说又拿出了120元“利使”递过去。

  “‘利使’谁都会给,这不能代表诚心。”收士若无其事地继续着话题。

  大伯便不敢反抗了。

  于是任由收士支配。

  众子孙跟着收士一块跪在堂屋中央,听着收士煮麦米粥一样的念叨,嗅着满屋香火熏成的特有的气味,偶尔被收士突如其来的惊堂木拍得一颤。

  大约半个时辰之后,收士开始甩卦。

  一阴,一阳,一神。

  又一阴,一阳,一神。

  一一令人满意。然后站起身,转过身,欠欠身,做了个极具风雅的手势:

  “诸位请起,神仙们已经答应了。”

  收士临走时,吩咐我们去砍一根桃树桩,明日辰时三刻前把后山一座孤坟“钉”了。

  收士又说:“准好!”

 

  (八)

  那是一座早被人们遗忘了的孤坟。

  要不是收士把方位说得那么清楚,我们根本就不敢确定它。

  “坟前有株桃树,左边有条山水沟,坟堆平平的,长满了丝茅草。三块小石片搭成的小墓门仅能插进一炷香。”

  这是收士告诉我们的。

  我们一直纳闷,别人坟前栽的都是柏树,这座孤坟前为什么是桃树?还有,一座一无亲二无邻的孤坟,墓门内怎么会有几十根香蒂?有的还很新鲜,有的已经腐烂。

  有人提出质疑,有人马上有心无脑地溜出一句:“来上香的一定是个疯子。”

  话一出口,众人都盯住他。盯他的同时一定是稀里糊涂地想到了奶奶的疯病,于是大气也不敢出。

  说话者自觉失口,马上将功补过一样地抢过预备好的桃树桩,双手紧握,用力直插坟顶,然后抡起大锤,一口气将桃树桩深深地打了进去。

  关于这座孤坟的故事,我是在几个月后听一位隔山奶奶说起的。

  那是爷爷奶奶双双长逝之后的事。

  那位隔山奶奶说:“那位孤坟下面的人年轻时是一位相当不错的“响手”(吹奏唢呐的艺人),而且还有副天生的好嗓子,远近十里没人唱得过他。唯有我奶奶敢跟他比高低。

  隔山奶奶甚至还唱起了他和奶奶曾对过的一些歌。

  那时老家每年都要举办“歌会”,谁输了心里都不痛快,当然也有不少青年男女对了歌就去请媒人然后成了夫妻。

  结了婚的人是很少对歌的。即使对,也是一个劲地骂人取乐。

  孤坟下的男人跑进歌会时,大伙都不知道他是从哪方来。他唱了一曲又一曲,始终没人应对。后来他大概是失望了,便唱了一首辱骂女人的歌。

  姑娘们显然受辱不小,于是奶奶挺身而出回骂了一首。

  奶奶唱得咬牙切齿,奶奶身边的姑娘们更是听得咬牙切齿。

  没想到男方脸皮比牛皮还厚,不仅没有生气,还把话锋一转,斗志昂扬地唱道:

  对面的妹儿心太狠,俺是人来非畜牲,何况无姐无妹无娘亲,等的就是你出声,今生今世唱破嗓子就为你一人。

  奶奶不敢再唱了。奶奶如果是闺中女人,一定不会输的,但奶奶已是有了孩子的母亲,只好退了下来。但奶奶退下阵时脸却一阵阵发红起来。

  这一切原本正常得很,男女对歌在那古老的岁月里,就像蓝天上的白云,即使再美,一阵风吹过,便也什么都飘走了。

  想不到奶奶却碰上根缠脚草,用隔山奶奶的话说就是:蚂蝗缠住鸬鹚脚,要想脱来不得脱。

 

  (九)

  “也不能全怪你奶奶。”隔山奶奶又说。

  “你奶奶年轻时的那个乖致呀,男人们望一下,眼都要直三天。”隔山奶奶笑呵呵地说。

  那男人其实是奶奶的小丈夫。指腹为婚的小丈夫。

  奶奶被卖出家门时,如果小丈夫家有钱帮一帮,就不会有后来的故事。

  可是谁知屋漏偏遭连阴雨。正在那关键时刻,小丈夫父亲一场重病,治得倾家荡产后一命呜呼。

  奶奶父母显然去征求过“亲家”的意见。小丈夫的母亲一把鼻涕一把泪地说:“俺儿命苦,你就帮女儿另寻婆家吧。”

  奶奶这才被父亲当小媳妇卖了。

  奶奶后来当了小媳妇,故事本可以结束的。故事之所以能够继续,全因为14岁那年回了趟娘家。

  老奶奶是穷得叮当响却把响声当锣声的死要脸面的人。连奶奶进家门后老奶奶4年不让她回娘家看看,也是因为要脸面,怕奶奶回去哭着哭着就把爷爷的丑行告诉了家人,老奶奶的脸面没地方搁。奶奶有了孩子后,不等奶奶提出回娘家,老奶奶便高高兴兴地安排奶奶去“出月”。走前还亲自把奶奶一打扮再打扮。奶奶本来就漂亮,这一经打扮,简直就成了仙女。

  奶奶回娘家是民国28年(1940年)的夏天,奶奶身穿一件成婚时穿过的红色缎质上衣,正赶上孩子吃奶,足足的奶水把奶奶原本不错的身段衬托得更加迷人。

  爷爷和奶奶迈进奶奶娘家时,一家人都以为进来的是两父女。

  四年一见面,一家人显然是乐不可支。奶奶爹娘又是杀鸡又是剁腊猪蹄,恨不得把家里所有好吃的全弄出来。

  听说李家四年不见的女儿女婿带着小外孙回来了,亲朋好友左邻右舍纷纷前来赶热闹。这其中,就有那位当初与奶奶指腹为婚的男孩。男孩比奶奶才大三岁,从小就认定了奶奶非他莫属,现在一见这么漂亮的媳妇成了别人的,心里显然酸楚极了。

  可是没奈何。

  奶奶离开娘家那天,小丈夫麻着胆子到稻场边拦住奶奶搭了话。他只问了一句:

  “还记得我吗?我就是小时候天天当你‘尾巴’的‘小丈夫’。”

  奶奶也吃了一惊:没想到差不多找不出记忆的“小丈夫”现在竟是这般潇洒英俊。

  奶奶一句话也没说,仅仅在四目相对的那一瞬间便有些魂不附体了。

  爷爷奶奶走出娘家门不远,奶奶的“小丈夫”便扯起嗓子喊起了凄凄婉婉的歌谣,唱的是令人心酸的“送郎调”。

  歌词是自己编的。

  正月里来是元宵,小小情妹三尺高,才8岁,两块光洋就卖掉;

  二月里来桃花开,相思钻进哥哥怀,想情妹,热泪冷泪流湿鞋;

  三月里来是清明,哥哥坟头拜祖人,祖宗们,让我情妹快转身;

  四月里来插秧青,秧叶根根都是针,妹不知,针针刺的哥哥心;

  五月里来是端阳,人人都拜丈母娘,哥哥我,无事都要哭三场;

  六月里来是三伏,哥哥找妹不怕苦,是指望,要把妹妹找回屋;

  七月里来是月半,鬼神也在忙团圆,妹不知,哥哥吃的“百家饭”;

  八月里来是中秋,嫦娥在把玉兔逗,情妹妹,哥愿当你一条狗;

  九月里来是重阳,白了头发破衣裳,情妹妹,情哥今生无指望;

  十月里来雪花飞,遍地青山变坟堆,好妹妹,哥哥死了变冤鬼。

  ……

  男人唱着唱着便变了调,边哭边唱,边唱边哭。

  奶奶终于被歌声折磨得嚎啕大哭起来。

 

  (十)

  第二天,小丈夫便进了张家村。

  小丈夫那么快决定进张家村,还因为奶奶离开娘家时的一句话。

  奶奶四年才回一次家,父母显然要留她多住些时日的。可奶奶说:“俺要回去吃喜酒。明天俺堂叔接儿媳,还等着俺回去帮厨呢!”

  奶奶话音刚落,小丈夫就在门外做了决定:明天可以大摇大摆去张家村了。

  小丈夫显然是在因为自己学得了一手唢呐而兴奋。小丈夫找到了去张家村看奶奶的合理合法的理由。小丈夫决定去奶奶堂叔家当“响手”。

  小丈夫一个晚上没睡着。一个劲地盘算着与奶奶见面后的情形。第二天天没亮,小丈夫便像个小偷,直奔张家村而去。

  其实才是“陪媒”的日子,再过一天才是嫁娶的“正期”。小丈夫找到奶奶堂叔家时,还不到吃早饭的时辰。但里里外外已经忙开了。稻场上正在杀猪宰羊。正是大肥猪临死前的嚎叫让小丈夫不费半点功夫便找到了去处。

  小丈夫不知道奶奶跟她堂叔是否住一个屋场,临近时,脚步有些犹豫了。小丈夫突然害怕跟奶奶见面了。小丈夫又突然想到爷爷,如果爷爷见了他,把他当“野佬公”收拾又该怎么办?小丈夫便犹豫了。

  正在这时,奶奶堂叔家的一只狗突然狂吠不止,直奔小丈夫而来。奶奶堂叔一定以为来了客人,马上跟家狗一块去迎客。

  小丈夫一定是被狗吓坏了。小丈夫马上吹唢呐。吹唢呐是为了驱狗。小丈夫有经验:只要吹唢呐,再恶的狗也不敢近身。小丈夫没想到这一吹,奶奶堂叔便喜上眉梢。奶奶堂叔马上一边将狗赶开,一边去接迎小丈夫了。奶奶堂叔说:“哎呀,人算不如天算,俺真是有福啊!正愁差个响手!小师傅您该不会是神仙派来的吧?”

  小丈夫在那里一呆就是三天。老家接媳妇要摆三天酒。第一天迎客“陪媒”,第二天新媳妇进门,第三天还要热热闹闹庆贺一番。

  可是,三天里小丈夫一无所获,连一句话也没和奶奶说上。

  奶奶吃过早饭才去她堂叔家。小丈夫进门后一双贼眼便四处搜寻,但不见奶奶踪影。他想,奶奶一定不住一个屋场。便边迎客边等。奶奶去她堂叔家时已经陆陆续续有客人进门。每有客到,小丈夫必吹一段唢呐迎客。这是规矩。小丈夫很勤,听见狗叫便吹,吹得客人合不拢嘴。那狗想必也被吹昏了头,连天天见面的奶奶去时也叫个不停。奶奶还在稻场坎下骂狗,小丈夫便吹响了唢呐。

  奶奶是自家人。自家人是不用迎的。听见唢呐声,奶奶忍不住笑了。奶奶想,一定是哪个“贱肉”在逗她,便直奔响手准备弄个究竟。

  奶奶是在离小丈夫十来米时认出小丈夫的。奶奶显然大吃一惊。奶奶心里也许在问:你怎么来这儿了?奶奶当然没问。奶奶只感到全身的血液一个劲地往脸上涌。奶奶怕被人看出破绽,干脆径直小跑近去,说了一声:“看看是哪个‘死肉’贱的?”然后红着脸跑开了。奶奶真是太聪明了。奶奶把大伙逗笑了。奶奶却没让人看出半点不寻常。奶奶的脸红透了,人们却以为奶奶是因为错把生人当熟人而带来的尴尬。

  可奶奶却没办法不让自己心不在焉。奶奶背对门外,却总觉得后面有双眼睛盯着自己;奶奶正埋头干活,却总觉得小丈夫就站在面前盯着自己的脑门;奶奶择菜时动不动把渣草当菜把菜却扔了;奶奶该拿“刷柱”时却拿了水瓢,该拿水瓢时却又拿了“烧箕”……奶奶受不住了。奶奶便果断提出去邻居家煮饭。大凡摆酒都是这样:在自己家做菜,在邻居家煮饭。奶奶不想被小丈夫的唢呐声折磨,便去隔了两丘田的邻居家煮饭了。

  那三天,奶奶再也没进她堂叔家门。吃饭也不去。让跟她一起煮饭的伙伴随便端点菜来。理由太好找了:她是自家人,当然要主动看灶门。

  奶奶的心思被搅成了一锅粥。奶奶却把它收拾得滴水不漏。

  小丈夫失望透了。

  小丈夫越失望越不甘心。

  几天后就是“七七”,牛郎织女相会的日子。张家村年年都要在这天晚上举办歌会。不甘心的小丈夫便再次来到张家村,并以歌挑战。

  奶奶用歌声骂人时并不清楚对方是小丈夫,因为小丈夫是化了妆来的,满脸擦得漆黑。如果知道,她肯定不会骂的。直到小丈夫挨了回骂后却改变了口气,后又重唱了那首《送郎调》,奶奶才明白了一切。

 

  (十一)

  老奶奶从此一改对奶奶的关爱,只差没把已经戴上奶奶手腕上的传媳不传女的一对玉手圈摘下来。

  奶奶从歌会上一回家,老奶奶二话没说就给了奶奶一拐杖,然后以不留余地的口气勒令奶奶跪下,然后拿自己做榜样,狠狠地教训了奶奶一顿。

  这一切似乎在奶奶的意料之中。奶奶知道老奶奶把贞节看得比生命还重,老奶奶刚过三十老爷便死了,当时爷爷才5岁。本可以改嫁他人的,但老奶奶立志生做张家人死做张家鬼,跟别的男人连玩笑也不开。老奶奶那时也才40多岁,除了天天摆弄那双心肝宝贝的小脚外,再也没有半点为其它身外之事心花怒放过。

  没想到就在老奶奶哭诉着训斥奶奶时,后山又响起了阵阵歌谣:

  豌豆开花(罗连)梗碰梗(罗连罗),我问姐儿(罗连)肯不肯(哎哟);

  你不肯来(罗连)我不劝(罗连罗),你那爹娘(罗连)严厉紧(哎哟)……

  老奶奶气得七窍生烟,又背起拐杖朝奶奶劈头盖脸乱打一阵,然后叹了口气骂道:

  “你知道‘母狗不摆尾,公狗不爬背’吗?”

  “家门不兴!”老奶奶又骂。

  然后气呼呼地离去。

  那夜,奶奶哭得最伤心。甚至比8岁被爷爷占有时还伤心。爷爷的态度却与老奶奶完全不同。老奶奶离开后,爷爷马上一边给奶奶擦眼泪,一边用热毛巾给奶奶敷伤,就像做了坏事的孩子在母亲面前提心吊胆地讨好卖乖。爷爷的瘌子脑壳一直在奶奶眼前晃来晃去,那气味让奶奶阵阵恶心。爷爷赶紧拿起白天不离头的破毡帽戴上,说:“秀秀,别再伤心,要唱歌俺俩再天天唱。”

  爷爷也不等奶奶有丝毫反应,真的轻轻地吟唱起来:一把扇子二面花,一见情妹就爱上她,我爱她的年纪小……

  “畜牲!你去死吧!”

  爷爷才唱了三句,就被奶奶斩钉截铁的打断了。

  奶奶的日子一天比一天不好过起来。老奶奶一下子变得恶毒无比,哪怕奶奶处处小心翼翼,仍动不动就要挨老奶奶的拐杖。到后来老奶奶连饭也不让奶奶吃饱。爷爷照常一年四季在外卖货,奶奶把饭做好了,必须等老奶奶吃完后自己才能吃,而且是在老奶奶的监视之下。老奶奶决不会让奶奶添碗。即使奶奶有时多盛一点,被察觉后也会挨一顿骂。连奶奶后来生我爸时也是自己接生。老奶奶还在一旁对拖着有气无力的身子为我爸洗澡的奶奶说:“生成是生孩子的麻×,老娘不是没生,有么得不得了?哼!”

  幸亏这种日子只维持了一年,民国29年(1941年),老奶奶暴病身亡,奶奶才安宁下来。

  奶奶那年15岁,已经是两个孩子的母亲了。

  可奶奶正是豆寇年华,老奶奶一死,奶奶便变得“活泼”起来,可以放心地唱歌了,当然也不是到处去唱,专门唱给自己听的,有时边奶着孩子边唱。

  后山三两天就有让奶奶曾挨过棍棒的小丈夫的歌声。但奶奶不接。不接就不接,小丈夫照样唱,不过是改了歌谣的形式与内容,由挑战式的五句歌改成了不需应对照样逗情的长歌,奶奶现在唱的《灯草花儿黄》就是在那时默默学会的。当然,还有让文化馆编成专集的那些歌。

 

  (十二)

  奶奶不接歌不等于不想自己的“小丈夫”,“小丈夫”的歌声其实比老奶奶的拐杖更让她伤心。

  老奶奶担心的事终于在她去世半年之后发生了。

  那天的时辰早得不能再早,怎么说也不应该是男女偷情的时辰。早饭刚过。

  爷爷仍挑着货担出门去了。奶奶在家照顾三个孩子。大伯,我爸,大姑。一岁一个,大伯不满三岁,最小的大姑不足三个月。

  小丈夫没走前门,走的后门。小丈夫没有敲门,当然更没有唱歌。小丈夫显然是怕被奶奶拒绝。他搜出早早预备好的一截锯条,从门缝里伸进去,探索着木门栓的位置。

  一下,一下,又一下。

  一下,一下,又一下。

  木栓的步子比蜗牛还慢,小丈夫第一次干这行,为此还在家练了几天。小丈夫听见自己的心跳像敲鼓一样,丁丁咚,丁丁咚。

  门栓终于拨开,小丈夫已是满头大汗。小丈夫并没有立即冲过去,而是靠在墙上舒了一口长气。

  小丈夫还没进门便感到一阵阵“尿急”,可却怎么也拉不出尿来。

  小丈夫轻手轻脚地进门去时,看见了他完全没有意想到的场面:奶奶一点也不吃惊。奶奶连前门也关上了。奶奶还哄睡了大伯和我爸,还有那睁着眼也不知世事的大姑。

  奶奶坐在床沿上,泪水已经流成了河。

  谁也不说一句话,小丈夫就那样一动不动地走上前去,手忙脚乱地拥住了奶奶,糊乱地褪去了奶奶的上衣,又糊乱地褪去了奶奶的长裤。

  就在他们双双渴望已久的时刻即将来临的一刹那,小丈夫却不动弹了。小丈夫只感到自己还没来得及褪掉的裤内一阵湿漉漉的,小丈夫便不再手忙脚乱了。

  奶奶根本不可能意识到她从来不曾了解过的状态,奶奶生了三个儿女仍不了解男人这方面的某些生理特征。奶奶拼命地抱着小丈夫等待着幸福的时刻,可等来的是小丈夫埋在自己胸前的泪眼。

  奶奶也便不再热烈了。

  大约半个时辰之后,小丈夫又开始动弹了,首先是像馋嘴猫一样吮吸奶奶的乳汁,吸完一只再吸另一只,直让奶奶的乳房空荡荡的。

  吸着吸着便渐入佳境。

  但本已跟着爷爷出门去的家狗突然间狂吠不止地朝家里赶。

  奶奶和小丈夫同时一惊,马上各自整理好了自己的衣衫。

  小丈夫逃出后门,奶奶再打开前门时,爷爷正在屋旁大骂那只“遇见鬼了”的狗。

  奶奶想必是怕爷爷发现什么蛛丝蚂迹,爷爷进门,奶奶依然低着头坐在昏暗的卧室里奶着大姑。

  爷爷其实就停留了不到一分钟,到厨房里喝了半瓢冷水,然后拿起门旮旯里一根扁担,在卧房门口望了一下,说:

  “今天真倒霉,在前不巴村后不着店的地方扁担断了,等了半天才等来后山老三路过,还帮我看着货哩!”

  爷爷说完便转身离去,走到大门口又喊了一句:“你哪么不出来喂孩子的,当心小偷不声不响地把灶屋的几个破碗拿走!”

 

  (十三)

  本不该再发生什么事了。

  奶奶的心思恰如经久不灭的火焰,突然被一座巨大的冰山覆盖住。如果不是那不甘心的小丈夫再次骚扰,奶奶一生也许不会再有故事。

  奶奶信命。那时没人不信命。

  那天晚上爷爷回家时,不知怎么会有事无事烦。

  这时大姑因为没有奶水饿得哇哇直叫,奶奶想想小丈夫把孩子的口粮抢了,心里甚至有些愧疚。看样子爷爷半点也没看出奶奶的异常。爷爷说:“孩子越大食量越大,我去帮你打几只兔子来发发奶水。”

  爷爷提着猎枪出去不到半个时辰,便提回了三只兔子。

  爷爷一进门就径直去了厨房,把三只兔子全剥了皮,然后破天荒地为奶奶炖了满满一钵兔肉。

  直到爷爷把兔肉端到奶奶面前时,奶奶才找到了爷爷的不对劲。爷爷脸上有血迹,黄豆大几点,已经干了。衣服上也有好几块血斑。

  奶奶马上联想到可怕至极的一幕。爷爷打猎就在后山,静静的夜晚里铳声如雷,奶奶听得清清楚楚。奶奶还听见了小丈夫在后山唱歌,可后来在爷爷一连串的铳声中,歌声嘎然而止。

  想到这些,奶奶连碗带兔肉就那样叭地一声掉到了地上。

  奶奶来不及半点思索,说:“你杀人了?!”

  爷爷毫无惧色地说:“我只是别让他再在这里吊鸡公嗓子。”

  奶奶说:“要偿命的!”

  爷爷说:“杀野佬公谁偿过命!”

  奶奶说:“我没干对不住你的事!”

  爷爷说:“我没说你干了!”

  奶奶说:“我去告你!”

  爷爷说:“不怕‘点天灯’你就去告!”

  “点天灯”是专门对付偷人养汉的女人的族规。 把女人剥光衣服,游三天村庄,然后用棉絮包住,浇上桐油,再点火,活活烧死。

  奶奶便放声大哭起来,边哭边疯了似地拿起随手可以拿着的一切物什向爷爷砸去,一直到自己再也没有力气。

  爷爷就那样一直坐着,任由奶奶闹腾。

  奶奶在睡了三天之后,最终屈服了,就像小丈夫那嘎然而止的歌声。

  但奶奶从此变得不可思议。

  奶奶后来甚至连和爷爷生的小孩也似乎与自己毫不相干。奶奶生的十三个孩子中,溺死的5个都是自己亲自动的手。

  奶奶后来还命令似地要爷爷带她去找到了那座野坟。奇怪的是爷爷竟然毫不犹豫地就带奶奶去了。每到逢年过节,奶奶都要前去点炷香烧把纸。

  爷爷根本不与她计较,子孙们显然就更不知道了。

  也就是从那以后,直到爷爷去世,奶奶连爷爷的衣服也不洗。

  这些年来,每当子孙们看见爷爷拄着拐杖去溪沟里自己洗衣时,没几个不责备奶奶的,但奶奶总是恶狠狠地说:“自讨的!”

  奶奶当然不会说他的衣服上上下下都是恐怖的鲜血。

 

  (十四)

  没想到爷爷奶奶的生碑立起的第三天,也就是旧历腊月二十七,爷爷便卧床不起了。

  一大早起来,一家人正商计筹备春节的事。这么多年一家人没有大团圆过,这回是一定要热闹些的。我爸有5兄弟,除我最小的叔叔外,其余4兄弟都当上了爷爷,所以这个春节成了祖孙四代的大团圆,足足48人。爷爷说,这辈子有48人在一起吃顿团圆饭,他死也瞑目了。

  可惜爷爷没能吃上团圆饭。

  本要早早地给爷爷找医生的,可临近年关,爷爷坚决不答应,他“不能抱着药灌过年”。在床上挨了两天后,到了二十九的早上,大伯见爷爷越来越不对劲,忙吩咐我去找医生。

  我离开不到半个小时,爷爷便开始一阵阵清醒一阵阵糊涂。糊涂时总是不停地念叨着一句话:“秀秀别哭,我迟早是你丈夫;秀秀别怕,我现在就做你丈夫。”让一家人头脑空空的。

  爷爷后来清醒了。一清醒奶奶便连哭带笑地乱叫:“畜牲———你死吧,畜牲你死了我就唱歌。”

  爷爷面对儿子孙子,还有及时赶来的女儿女婿外孙,面无表情,可他的目光一直在人群中游弋。大伯忙问他有什么事。爷爷终于发话了。

  爷爷让大姑一人留下,其余人统统出去。

  大家只好遵命。

  爷爷又让大姑关上房门,然后摸出枕头下的一个小塑料袋,示意大姑帮他打开,打开后才知道是一叠零钞。爷爷说:“你帮我拿着——不许跟别人说——要是我死了——你就给你娘——只要我还有一口气——你就别给她——不然——我以后连买洗衣粉——也没钱——了———你娘———恨——我……”

  直到爷爷咽下最后一丝气时,子孙们幻想着也许奶奶能够清醒过来见爷爷最后一面,没想到奶奶一进门,便狂笑一阵后蹦蹦跳跳地拍着双手喊道:“畜牲快死,畜牲死了我好唱歌——”

  爷爷突然睁开眼,莫名其妙地笑了,然后吐出让家人永远不明含义的几个字“他(她)——先死了。”

  因为爷爷去世在春节前的腊月二十九,谁也不愿放具死尸在家过年,当日下午,爷爷便按习俗入了棺,“浅葬”(把棺材运到坟地,用板凳搁起)在他的坟地里,直到过了正月初三,才请来道士为他补做三天“大斋”,然后让“浅葬”的爷爷入土。

 

  (十五)

  奶奶再也没有清醒过。

  办完了爷爷的丧事,大伯决定将奶奶送往医院去治疗。

  可就在那天晚上,又一件让人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

  因为给爷爷办丧事,一家人都累了,都知道奶奶一时半载死不了,便没多去关照她。

  过后大伙回忆,奶奶应该是在后半夜出的门,有人甚至在半梦半醒中听见过开门声,但以为是谁去上茅房,因为茅房在正屋外,所以没在意。

  直到第二天清晨,第一个醒来的,也是陪奶奶睡一床的大姑睁开眼没见到奶奶,才连忙问大伙看见没有,这才知道奶奶不见了。

  于是全体出动去找。找遍了屋内的每个角落,没有;又找遍了屋外每个可以藏身的地方,没有;再去爷爷的坟地找,还是没有。

  于是便漫山遍野地找。

  不知是谁有意无意地找到了被桃树桩钉过的那座野坟边,于是看到了令人无论如何也不愿看到的一幕:就在那座野坟边,有一片新翻挖的黄土,黄土旁边还扔着一把锄头。走近去才发现,黄土下掩着一个人,身上掩着薄薄的一层,唯有沾满泥土的双手和头颅露在外面。

  那人正是奶奶。

  当证实奶奶确死无疑后,有人说:“真的,我昨晚半夜听到过歌声。但好像是男人的声音。”

  “少说鬼话!”

  “真的,唱的也是《灯草花儿黄》。”

  “鬼话!”

  “那——也许——也许我是在做梦吧。”

  但那声音似乎在每个人的脑海里回荡开来:“灯草花儿黄,听我开言唱,唱个情姐想情郎———”

  歌声轻如云猛如风,飘飘荡荡如幽灵。

来源:石门新闻网

作者:白连春

编辑:王振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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